婚姻是愛情的延續,愛情是婚姻的基礎,但看似繁麗的愛情之樹不一定會結出美滿的婚姻之果。恩格斯曾經說過:“古代所僅有的那一點夫妻之愛,并不是主觀的愛好,而是婚姻的附加物。”無獨有偶,近人辜鴻銘也曾有過類似的言論:“而在中國,婚姻正如我曾說的,是一種社會婚姻,一種不建立在夫婦之間,而介于婦人同夫家之間的契約——在這個契約中,她不僅要對丈夫本人負責,還對他的家庭負有責任。”
不論是“義務”還是“契約”,男性視角觀照下的婚姻生活,必然以女性被套上層層道德枷鎖為旨歸,而男性則游離于“契約”之外,將家庭事務一股腦兒地推卸給女性,女性在上奉公婆,下撫子女,侍候丈夫,處理族鄰關系中逐漸喪失了自我。當女性的情愛追求、價值實現被日常家庭生活逐漸消解后,女性已不可能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于社會而是轉換為家庭的載體和男性的附庸。
但男性對女性的要求不止于此。當男性貧賤不堪時,女性須隱忍體貼,不能有絲毫怨言,當男性有癡呆狂的毛病時,女性要悉心照料,助其早日康復(如《小翠》、《葉生》、《書癡》等)。從這些來說,女性往往充當了男性某種立身處世的工具,在這種“工具”心理的作用下,男性的夫權思想極度膨脹,并有可能病態地放縱自己的欲望:好色貪財、妄想妻妾成群子孫滿堂,甚至為一己之利而鬻妻(《云翠仙》)、殺妻(《姚安》、《金生色》)、逼妻殉葬(《祝翁》)。
作為這種自私變態心理的承受體,女性情愛心理在長期被踐踏,被忽略后無奈地被異化。《聊齋》中蕩婦與悍婦這兩類女性形象是作者極力鞭撻的,但分析其心理卻耐人尋味。《泥書生》中陳氏夢里與泥書生交會,其實反映了女性對男性及婚姻生活的不滿。《金姑夫》中女鬼梅姑在守望門寡多年后忍耐不住與金生相會,表明女性在禮教與情欲之間更愿意選擇后者。《江城》中江城婚前溫柔而婚后兇悍無比,雖然作者以前世孽緣作解,但不妨闡釋為女性對男性濫交的不滿以及壓抑過久的畸形爆發。這些蕩婦與悍婦,希望保持其獨立的人格及情愛追求,但在男性社會的擠壓下不得不步步退縮,最終不是被感化便是因“執迷不悟”而遭報應。
《聊齋》的某些篇章不同程度地表現了一些夫妻生活情趣,如《小謝》的詩畫唱酬,《雙燈》的賭酒,《小翠》的扮鬼作戲,盡管過去“閨房燕妮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但其實這些“閨房之樂”是增進夫妻感情、鞏固婚姻基礎的催化劑,前人對此曾有論述。不過,《聊齋》同樣傳遞出這樣一條信息:“樂”必須以“禮”的控制為前提,達到真正的“禮樂合一”,一旦“樂”超出了“禮”的駕馭,則往往會使主人公引火燒身,瀕臨險境。《嫦娥》中宗生與嫦娥、顛當閨房嬉戲,其樂無窮,但由于“狎戲無節”,導致一婢女墜樓而亡,由此官司纏身。《小翠》中小翠將元豐裝扮成王侯模樣,被仇人告發,幾乎使王家滅門九族。雖然結局都是在神力幫助下化險為夷,但它其實也替人們頗為艷羨的“閨房之樂”敲響了警鐘。
當然,婚姻生活不可能只是夫妻朝夕相對,不食人間煙火。正如日本心理學家國分康孝所說:“戀愛是封閉的人際關系,結婚是開放的人際關系。結婚是進入社會,戀愛則是游離于社會。”婚姻中的男女必須和家族、家庭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聊齋》對家庭家族內部的男性交往述之甚少,只在男性與岳父的交往中出現寥寥數筆,更多地是體現在婆媳、妻妾等女性關系上。一方面,男性希望妻妾相安無事妻賢妾敬,如《林氏》、《蕭七》諸篇,但妻妾地位的不平等經常會引發妻妾沖突,如《馬介甫》、《邵九娘》等篇,均不遺余力地渲染了悍妻的斑斑劣行及賢妻的隱忍向善。男性去洞察悍妻劣行背后的情感波瀾,因而盡管深惡痛絕但缺乏行之有效的手段去制止杜絕,最后只有從佛家的因果報應說中去尋求答案。
另一方面,婆媳關系是女性進入男性家庭后必須首先面對的關系,在婆婆看來,媳婦“侵入”自己的家庭,必然會動搖曾經牢不可破的母子關系,因而持謹慎、觀望的態度。多數情況下,媳婦以自己的孝順恭敬最終改變婆婆的態度,婆媳和好,這是以媳婦對婆婆讓步、承認其領導權威換來的。《聊齋》中另有一類女性對婆媳關系中的不平等地位有所覺醒,如《青蛙神》中十娘因不操女紅而遭婆婆的責備,十娘負氣登堂曰:“兒婦朝侍食,暮問寢,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傭錢,自作苦耳。”《小翠》中小翠失手打碎價值千金的玉瓶換來公婆的“交口訶罵”,“女奮而出,謂公子曰:‘我在汝家,所得金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這些話當然不能拋開當時特定的語境及包含某些負氣的成份,但無疑也表明了女性不愿在家庭中對公婆處處俯首聽命,她們渴望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和人格尊嚴。
《聊齋》中的許多婚姻缺乏情愛基礎,對此作者有一定認識并感到困惑,如《孫生》中夫妻同床異夢形同路人,雖然可以用巫術使夫妻“琴瑟和好”,但其可信度令人懷疑。一方面,由于男女婚姻要么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么是“一見鐘情式”的,其婚姻基礎大多脆弱而松散;另一方面,由于天生的人格優越心態及由此生發出的對美色的狂熱追逐,因而很難想像男性在漫漫人生長途中對單個女性的情愛會堅貞不貳,從始至終。
女性進入婚姻的“圍城”,要么順從,放棄其固有的天性做個賢妻良母,如《嬰寧》、《聶小倩》等,要么離開,以犧牲自己的婚姻拋離子女為代價,如《翩翩》、《俠女》、《羅剎海市》等。賢妻良母似乎結局不錯,丈夫仕途通達,子孫皆“仕進有聲”,但這是以女性自我的失去,以女性對男性的附屬換來的,其代價也忒大了些,故而遭到一些有見識女性的抵制,《辛十四娘》中辛十四娘離開馮生時說的一句話便頗具代表性:“今視塵俗益厭苦。”這些女性毫無例外地想獲得一份真摯美滿的愛情,但在洞悉那種虛假美麗的愛情本質后,她們毅然選擇了放棄,寧愿獨守終身也不愿臣服于男性的權威,她們卓爾不群的表現正代表了對傳統婚姻觀念的某種自覺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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